河东与河西的故事第9章 寒雨摧残贫病骨 孤灯苦守未亡人
后半夜的雨像是天河决了口疯了似的往下倾。
早不是雨点了是冰凉沉坠的雨鞭裹着风势狠命抽在窗棂上。
那层早被岁月啃出千疮百孔的破窗纸被砸得噼啪乱响抖得快要散架倒像是有无数双幽冥里伸来的冷手在屋外疯狂抓挠撕扯急着要挤进这摇摇欲坠的方寸地攫走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气。
虞玉兰趴在冰透的床沿打盹被一阵更骇人的响动惊得浑身一弹——不是雨声是炕上的动静!姬家蔚蜷成一团像只滚水里的虾整个身子因剧烈的痉挛弓起每声咳嗽都像是从碎了的胸腔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种牙酸的、濒临断裂的“嗬嗬”声活像架破旧风箱在垂死挣扎。
那声音一下下砸在虞玉兰早被揉碎的心尖上震得她四肢百骸都泛着冷。
黑暗浓得化不开。
她凭着本能在炕头摸索指尖抖着触到冰冷的油灯盏划亮一根硫磺味刺鼻的火柴。
昏黄的光晕好不容易撑开一小片混沌勉强勾出炕上那人的轮廓。
光里姬家蔚的脸是死寂的灰白比糊窗的草纸还要瘆人嘴唇却紫得骇人微微张着像离水的鱼徒劳翕动。
方才勉强喂进去的半盏混着糠皮的稀米汤正混着暗红的血丝顺着他瘦削凹陷的下巴往下淌在辨不出本色的被褥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红。
虞玉兰心猛地一抽慌忙抓过块同样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去擦指尖无意间蹭过他的脸颊——那皮肤烫得吓人可这滚烫底下藏着的生机比灯苗还要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灭了。
“家蔚……家蔚你醒醒……”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俯下身把耳朵紧紧贴在他剧烈起伏却单薄得透光的胸口。
里面那颗心还在跳却轻飘得像秋风里悬着的枯叶弱得几乎听不见每跳一下都透着力竭仿佛窗外再大些的风雨就能把这丝搏动吹散卷走归于永恒的沉寂。
炕梢传来压抑的窸窣。
十六岁的大兰抱着两岁的忠云坐起来姑娘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睡意眼里却盛满了惊惶。
她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藏不住的恐惧在发抖:“娘……爹……爹又难受得厉害?”怀里的忠云被这紧张气儿惊了小嘴一瘪委屈的哭声刚要冒头就被姐姐冰凉的手死死捂住只发出呜呜的、像幼兽似的闷哼。
炕那头的忠楜和忠兰也醒了姐弟俩紧紧偎着四双眼睛在昏黄灯火里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灯苗的微光和母亲绝望的背影像四只骤然撞进猎人枪口的小鹿满是对未知厄运最原始的怕。
虞玉兰没回头。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孩子们惊惶的脸只死死攥着姬家蔚那只冰透的手。
这手曾多有力啊——烈日下挥镰刀一口气能割倒半亩金黄的稻;能扛着整捆沉甸甸的芦苇健步如飞地走在田埂上;冬日暖阳里劈篾编筐做出来的竹器是全村最结实的。
指节处厚厚的老茧是岁月和辛劳刻下的勋章。
可此刻这手软塌塌地卧在她掌心像团抽去筋骨的棉花冰得沉得慌只剩嶙峋的骨节和依旧刺眼的茧痕无声地说着从前的劳作与此刻的无力。
一个快褪色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刚嫁过来那年春天他偷偷跑到屋后开满野花的土坡红着脸用这双粗糙却暖的手笨拙地摘了朵带晨露的野蔷薇递过来。
粉白花瓣嫩得能掐出水清凉的露珠滚在她手背上先凉后甜是直透心底的、混着泥土香的清甜……那丝甜此刻却像把淬了盐的刀狠狠扎进她千疮百孔的心房。
“水……水……”姬家蔚的嘴唇极轻地动了动干裂的唇纹里挤岀两个碎音细得像蛛丝却在虞玉兰耳边炸成惊雷。
她猛地弹起身像根绷断的弦跌跌撞撞冲去灶房。
手指急切地摸向水缸壁——空的!缸底只剩点湿漉漉的泥印。
绝望像口冰井瞬间漫过头顶。
她疯了似的在墙角乱摸抓起那只唯一还能用的破陶罐一头扎进屋外瓢泼的冷雨里。
院子早成了泥沼。
院角那口老井井绳朽得快断了井口石缝里长满滑腻的青苔井底积着层混着泥浆的脏水浅得可怜。
虞玉兰“扑通”跪在冰透的泥地里顾不上膝盖钻心的寒和泥浆的腥秽把破陶罐系在临时找来的麻绳上抖着手往下垂在浑浊的泥水里艰难地舀。
雨水疯了似的砸在她头脸脖颈里顺着发梢灌进衣领冻得她牙关打颤浑身筛糠似的抖。
每提一次罐子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浑水在罐底可怜地晃。
她咬着牙一勺又一勺…… 当她端着半罐浑得发腥的泥水冲回屋时炕上的姬家蔚已陷进更深的昏迷。
呼吸弱得几乎看不出胸口起伏只剩喉咙里持续不断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漏气证明他还在跟死神拔河。
虞玉兰把那罐泥水小心地煨在灶膛余烬里想借点可怜的热度驱散寒气。
她蹲在灶前眼发直地看着灰烬里的微光映着陶罐粗糙的壁看着罐口浑水在微温中极慢地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汽。
心里的绝望却像灶膛里被冷水浇灭的死灰再燃不起一星子火只有冰冷的死寂在蔓延下沉。
她知道这泥水救不了他就像那两剂浸了河水、载着全部希望又终成泡影的药救不了他一样。
可她还能做什么?总得做点什么哪怕是徒劳地重复个无意义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还在争证明这躯壳没跟着丈夫的性命一起死去。
天色在凄风苦雨里好不容易透出点灰蒙蒙的亮像垂死者最后一口浑气。
十岁的忠楜突然轻轻扯了扯她湿透冰冷的衣角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娘……爹……爹好像在看我……” 这句话像道闪电劈开虞玉兰麻木的神经!她猛地从灶前弹起几乎是扑到炕沿!姬家蔚不知何时竟微微睁了眼! 那双曾清亮如今却浑浊的眼珠极慢极费力地转着像生了锈的轴承最后那散乱的目光艰难地聚起越过她肩头落在炕梢挤成一团、吓得发抖的四个孩子身上。
他嘴唇剧烈地颤像是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更急更空的“嗬嗬”声像被堵死的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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