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帷第44章 雪落无声也燎原
拍门声撞碎了义学里最后一丝暖意像冰锥砸进薄暮的静寂。
林昭然刚把最后半块炭饼塞进炉底火星子“噼啪”炸响橘红的光跃上梁间照亮了垂落的冰柱——那是漏进来的雪水冻成的有孩童的手腕粗在穿堂风中轻轻晃荡折射出冷冽如刀锋的微光。
寒气从地缝里爬上来舔过脚踝钻进粗麻鞋窠脚趾早已麻木只剩针扎般的刺痛在骨节里游走。
“先生!”门被撞开的刹那冷风裹着雪团灌进来裹棉斗篷的妇人踉跄着跨进门槛发梢结着霜粒怀里的小娃缩成一团鼻尖冻得通红像熟透的山楂。
她牙齿打着颤:“我家狗儿昨夜咳了半宿这屋子比冰窖还冷冻手抄书何苦来哉?”她身后又挤进几个家长有扛着铺盖卷的农夫布靴上沾着泥雪鞋底咯吱作响;有攥着竹篮的老媪指节粗粝如枯枝篮中几枚冻梨裹在旧布里。
孩子们的哭嚎像碎冰碴子一声声扎进耳膜混着风雪拍打窗纸的噼啪声在狭小的义学里来回冲撞。
林昭然的手指在袖中蜷成拳粗麻短褐下前两日抄经时冻裂的伤口正渗着细血血珠凝在皮肉边缘触之如针扎。
这具女儿身到底比不得男子耐寒可此刻却连外袍都不敢多穿生怕被看出腰间未束紧的里衣。
她咽下喉头的腥甜舌尖抵着上颚压住那阵发自肺腑的寒颤。
“婶子。
”她向前半步声音却比平时更温像炭火将熄未熄时那一缕余温“您摸摸这案上的《礼运》。
”她掀开覆盖书卷的蓝布冻得发紫的掌心按在残卷泛黄的纸页上纸面冷硬如铁墨迹也似结了霜指尖却仍能触到字痕的凹凸——那是无数个夜晚她一笔一画刻下的信念。
“纸是冷的墨是冷的可昨日狗儿背‘老有所终幼有所长’时眼里有火。
” 妇人愣了愣下意识去摸那卷书。
指腹触到林昭然手背的瞬间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你这手……” “人心不冷书就暖。
”林昭然解下外袍搭在最近的孩童肩上粗麻短褐下的身形更显单薄肩胛骨在寒风中微微耸动像雪中枯枝。
她听见自己心跳在耳畔低响一声声压过风雪压过哭声。
“今日若散了明日谁还敢跨进这门?您家狗儿想识字隔壁阿花想背诗往后都得缩在炕头听人说‘女子无才’‘庶民愚钝’——您甘心么?” 话音未落后堂传来响动。
韩霁抱着半摞旧棉絮挤进来发梢沾着雪脖颈却红得发烫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先生我去西市收了五床旧被子还跟王屠户赊了半车炭——”他突然顿住望着满屋子要走的人喉结动了动把棉絮往地上一放“我先去补漏!”转身就往梁上爬冻得发僵的手在木梁上抓出白印子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着木屑落在雪地上像几点暗红的梅。
老媪颤巍巍摸向自己孙子的脑袋掌心抚过孩子冻红的耳尖:“囡囡前日说想读先生写的‘哪双手不能托月亮’……”她蹲下来替小孙女理了理被角粗布下传来孩子微弱的鼻息“就再挨一夜吧。
” 家长们陆陆续续坐下。
林昭然望着梁上韩霁晃动的影子听着外头越下越急的雪簌簌如千军万马压境。
她忽然想起秦九昨日蹲在檐下说的话:“义学这破屋子经不得三场雪。
”她攥紧袖中半块炭炭渣刺进掌心带来一丝钝痛。
等最后一盏灯芯燃尽时火光在她瞳中跳动她轻轻对韩霁道:“今夜我们换个地方讲经。
” 破庙的门轴在半夜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老骨断裂。
林昭然裹着麻衣踏雪而来鞋窠里的雪水早结成冰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瓷片脚底传来细密的割裂感。
风割在脸上如砂纸磨过鼻腔吸入的空气冷得发腥。
守拙正往佛前添灯油青布僧衣外只披了件灰旧的棉襕见她进来举着灯照了照她发梢的冰碴子:“要借地?” “借半刻讲经不辍。
” 守拙没多问只把供桌旁的蒲团往火盆边推了推:“后殿有堆旧席子你且搬去。
” 第一夜的风雪真如刀。
林昭然立在庙前空地上炭条在雪地上划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时手背上的裂口才刚结痂被冷风一激血珠渗出来在炭灰里染成暗红像雪地里开出的第一朵花。
她能听见炭条划过雪面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又像细雨落瓦。
她数了数只有十三个人——秦九缩在墙角独臂拢着个破瓦罐罐中炭火微弱映着他脸上刀疤的暗影;柳明漪裹着她昨日给的外袍缩在老槐树后发丝结霜却仍睁大眼睛;还有三个面生的挑夫跺着脚往手心里哈气白雾升腾又被风撕碎。
“谁可受教?”她的声音被风扯碎又被雪粒揉成团却仍一字字钉进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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